2017年11月14日 來源: 解放日報
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浩如煙海,有些在今天依然活得很好,而有些卻面臨瀕危。
我們以幾個傳統文化的項目為案例,試圖探討在現代社會中,有沒有一種兩全其美的方式:保持傳統的精髓,又能擊中年輕人的心扉。
其中,是否有一些規律可循?還有一些經驗可借鑒?
少年只能眼巴巴望著
城隍廟九曲橋畔湖心亭,二樓茶室輕掩窗扉,隔絕了鬧市的熙熙攘攘。
如果每周一下午2點去喝茶,或許能看到一群中老年,正在演奏江南絲竹。在兩個圓桌、三個長桌、幾十把紅木椅子、兩盞高懸的大紅燈籠中,演奏開始。
毛國興是這個江南絲竹樂隊的負責人,他每次一早到茶室,把存放在一樓的樂器一一擺上圓桌:二胡、揚琴、長笛、琵琶……末了,泡上一壺茶。樂隊里每人都有一只印著自己頭像的瓷杯。茶水“撲騰撲騰”燒開,毛國興給每個人的杯子倒上水時,腳步聲漸響,樂隊的其他人陸陸續續來了。
與湖心亭這座百年建筑同歲的,大概就是江南絲竹聲。
據說湖心亭初建時,負責人就喜歡聽江南絲竹,免費邀請江南絲竹樂隊來這里演奏、排練。漸漸,演奏的小茶室固定下來。歲月飛逝,負責人換了一批又一批,但江南絲竹樂隊成了“定亭之寶”,穿過光陰,依稀仍是舊時模樣。
有一位吹笛子的老先生6歲就來了;還有人20歲時坐在茶樓里學藝,看著老前輩們演奏。那時候,老前輩們的規矩非常嚴格,技藝不精不能演、帶著譜子不能演。也有躍躍欲試的少年想一起合奏,最后被趕了下去,只能眼巴巴望著。
巧的是,現在演奏時,也有3個眼巴巴望著的小學生,其中一個剛考出笛子9級。他們跟著老師來湖心亭欣賞純正的江南絲竹。
一絲笛聲劃破空氣,茶室被瞬間點亮。有人搖頭晃腦;有人用腳打拍。第一曲是定調曲。一曲完畢,大家意見頗多,剛放下手里的樂器,就開始互相“爭吵”:“你的笛子聲音起太低”、“你的揚琴怎么沒跟上節奏”、“你的嗩吶還要吹慢一點”……
之后又合奏了“四合如意”。二胡加了勾音,琵琶加了“花頭”,氣氛熱烈。據說這是以前新娘子出嫁上花轎時演奏的。
江南絲竹樂隊一個下午演奏4小時,樂友們輪流合奏。茶室當然少不了游客圍觀:上高二的男孩子站在最前排;老外在旁一頓猛拍;一位澳大利亞的女孩子說,自己從沒見過這些樂器,很好奇,錄了視頻準備發在網上。
一切看似如舊,一切又物是人非。
你懂我,我懂你,方成知音
李亞就讀于上海音樂學院,她的一篇論文就是研究非遺項目江南絲竹的。
有個問題始終讓她困惑不解:上海老人們演奏的江南絲竹味道“純正”,與當下年輕人的演奏聽上去不同。但究竟不同在哪兒?或者說,我們在傳承過程中,究竟丟失了什么?
老人們自己也說不上來,每次只能含糊地表達:“不一樣,就是不一樣。年輕人和我們沒法合奏。”
直到李亞認真把他們的每一次演奏進行“扒譜”,也就是用樂譜寫出來,困惑終于解開。
原來,老人們用江南絲竹合奏時,每一次都有強烈的“即興發揮”。同一首曲子,揚琴在這段忽然玩得花哨,其他樂器立即配合,變得簡單來襯托。笛子在那段即興花吹,其他樂器又立即相應改變。
從樂譜上看,同一首曲,只要撤換一名合奏者,譜子就呈現微小變化。同一個人,今天心情爽朗,此段這般處理,明天心緒煩憂,忽然又那樣處理。隊友們既有自我表達,又需配合他人。江南絲竹中,每一個人都是中心,每一個人又都不是中心。你的表達與我的表達是否合得來?靈活多變,考驗新來者的默契。
這是真正的以樂會友,合則來,不合則去。在聲聲絲竹中,尋尋覓覓,你懂我,我懂你,方成知音——中國傳統文化之妙,在此盡顯。
而現在年輕人學樂器,遵循的教導方法一切都按樂譜來,一個人看著樂譜演奏,講究標準化、規范化。或許復雜技巧不在話下,但演奏的思維已成定式:跟著樂譜走。即便技術嫻熟,私下里能“即興演奏”,但能否加入“即興合奏”,與他人相得益彰,那又另當別論。
在湖心亭,偶有科班出身的年輕音樂人躍躍欲試,往往一上來,方寸大亂。也有新來者合奏時只突出自己,被樂友們漸漸“擠”走。
江南絲竹傳承的難點在于,它的演奏思維與現代音樂教育體系格格不入。
那么,江南絲竹的“非遺”核心究竟是什么?是樂器嗎?是曲子嗎?還是這種獨特的合奏方式?在當下,二胡、揚琴、琵琶這些樂器本就沒有瀕危,甚至感興趣的年輕人日益增多。反倒是江南絲竹獨特的合奏方式,很難在現代音樂教育體系里得到傳承。
李亞說,上海音樂學院正在著手將老人們的演奏一一錄制收藏。然而,作品可以學習、樂器可以流傳,動態的合奏方式本身,又該如何保留?
沒有藝術,不過是地攤貨
比起江南絲竹,申窯大概是幸運的。
中國乃“瓷器之國”,宋代“五大名窯”的作品件件價值連城,明清瓷器在全球屢創拍賣紀錄。
時至今日,我們的生活用品依然離不開瓷器。它的傳承不是問題,創新反倒是問題。有人說,比起古董,當代中國瓷器在國際市場想要斬獲高度認可,很難。中國瓷器不進則退。
上世紀90年代,藝術出身的羅敬頻偶然來到景德鎮,1300℃的爐火中,土與火的擁抱,充滿藝術的不確定性與美。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后,他決定自己玩。
那時,在上海江橋的虞姬墩路上,他借了一個舊廠房。從此,名為“申窯”的陶瓷作坊就這樣誕生了。
與傳統窯廠不同的是,羅敬頻想做一個國際性的現代陶瓷窯。
作品從煉泥到最后環節全部手工燒制,追求最高品質。他還簽下一批畫家,在申窯的瓷器上作畫。國畫、油畫、抽象畫,甚至只是點彩與線條,與高品質瓷器一結合,瞬間迸發出藝術之美。文人瓷、顏色釉,中西合璧,從此成為申窯的招牌。
這一干,干出了名堂。2005年,法國向他頒發了“法蘭西共和國榮譽勛章”。海外各大展覽邀約紛至沓來,作品深受國際市場歡迎。如今,申窯成為傳統文化與當代藝術對接、與全球文化碰撞的窗口,走出了一條與景德鎮不一樣的路。
羅敬頻分析,可能前50步,他和傳統窯廠一樣,拉坯燒窯,這門手藝至今沒有本質變化,他只是更注重品質而非一味求量。區別在于后50步,兩者有了分叉,那就是當代藝術修養的比拼、創新能力的比拼。
對瓷器這門古老而又充滿東方文化蘊意的中國傳統手藝來說,繼承遠遠不夠。在當代,它更需要發揚光大、創新求變。
“藝術和技術必須完美結合。只有技術沒有藝術,東西再好,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地攤貨。”羅敬頻這樣比喻。他正在尋找中國陶瓷走向當代的一條新路。
值得慶幸的是,年輕人開始對申窯感興趣。每當節慶長假,他們來申窯涂涂畫畫,驚喜等待自己畫的瓷器出爐的那刻。
瞬間搭上年輕人的脈搏
90后董亞男是一名文藝青年,為了看畫找到申窯。
那次,一位手藝精湛的窯工正在拉坯。高嶺土做成的泥巴在腳邊安靜地躺著。跟隨手指,泥土慢慢成型,轉圈、再轉圈,仿佛指尖上的舞蹈。整個過程,董亞男看得目不轉睛。
平時愛干凈的她,那一刻,忽然忍不住伸手拿起泥巴。軟綿的觸感從手心傳來,瞬間激發了她的某種天性。
她搬了凳子坐在窯工身旁,用高嶺土的邊角料開始捏小人、捏玩具,時不時還把高嶺土當面膜往臉上敷。泥巴一玩就玩了幾小時,這在以前對她而言,簡直不可想象。
此后,她時不時就來此畫瓷器。碩大的窯廠里,歲月仿佛停頓了,唯有無聲的泥土,伴隨爐火的溫暖,與她對話。
同樣,80后戴安然此前也從未接觸過燒窯。
那天,上海40℃高溫,戴安然第一次跟隨書法老師去窯廠玩。簡陋的廠房地上,堆放著一排排還未燒制的器皿,粗糲、原始又帶著泥土的親近。
創作室里,許多人已經開始在瓷器上畫畫,男女老少都有,時不時還相互“咬耳朵”交流。懵懵懂懂的戴安然隨意涂了幾筆,沒想到經過爐火燒制,那幾筆頓時顏色飽滿,靈動飄逸。
此后,戴安然又隨老師們前往景德鎮“淘寶”。師徒一行不走熱鬧的街道,拐上坑坑洼洼的小路,穿過破爛的垃圾場,到了一家大窯廠前。
當時,一爐瓷器正巧剛剛出爐,尚未冷卻,撲面而來的熱浪夾雜著當地家家戶戶燒窯的氣味,濃淡深淺的巨型瓷器一溜兒排開。她被這個場面震住了。
原來,中國傳統手工藝可以美得如此壯觀。
如今的景德鎮,畫瓷器玩的年輕人不少。當地還有一個文化創意集市,一些學徒作品幾塊錢就能賣給游客,品質其實不錯。戴安然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淘到一些碎瓷片,如果把它們串成裝飾品,會顯得特別雅致。
“中國傳統文化其實是好玩的,參與進來,而不只是靜靜欣賞,就會激發無窮的興趣。”戴安然感慨。
這群新生代,大多數抱著“玩一玩”的心態。究竟會給傳統中國瓷帶來多大可能,不好說。但至少,找到年輕人的興奮點,讓他們玩起來,這條傳承之路、創新之路或許會好走許多。
瓷器比江南絲竹幸運。創新之后,在某個環節、某個樣態上,瞬間搭上了年輕人的思維,連上了他們的脈搏。
要用一些“巧勁”
北漁路95號,長寧民俗文化中心,每到傳統節日,這里總是吸引著一大幫男女老少。
端午節時,中心廣場舉辦了一場“賽龍舟”比賽。考慮到車水馬龍的大都市里,水上劃龍舟多有不便,普及度不高,民俗文化中心改用“旱龍舟”。
古色古香的龍舟形態仍在,只不過沒有底板,露出的是一雙雙腳。原來,這種“龍舟”需要幾個成年人彼此配合,一起用手提著,共同往前奔跑。
玩著玩著,看熱鬧的孩子們特別有興趣,紛紛上前往“龍舟”里鉆。然而“龍舟”的側板已經超過一些孩子的身高,只能靠家長在外面一起幫忙提著跑。歡聲笑語的場面,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躍躍欲試。
究竟什么樣的傳統文化更容易傳承,有沒有規律可循、經驗可鑒?作為非遺項目的保護者,長寧民俗文化中心經過多年摸索,漸漸摸出了一些門道——
非遺項目的登記、原樣保護是一回事;但想要在年輕人中推廣普及、讓大眾一起參與,唯有創新,甚至用一些“巧勁”。有時候,一些簡單的小心思,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
比如有一次,文化中心在遵義路附近的街心公園開展“非遺集市”。一個個小攤位上,傳承人向路人展示不同的非遺項目,有捏面人、撕紙等等。
集市內容并不新鮮,但集市的選址和形式經過深思熟慮。那3天里,遵義路周邊大樓里的年輕白領,每到午休就來集市逛得不亦樂乎,連路人也忍不住湊個熱鬧。場面火爆,賺足了眼球,也把非遺項目的種子,悄悄種在了游客的心田。
還有一次,文化中心組織了一場江南絲竹比賽,內容非常傳統,只不過演出的20多個隊伍中,將近一半是中學生。活動“別有用心”地放在了年輕人較多的住宅片區。
那天,比賽場地熱鬧非凡,孩子的參與帶動了一家人一起參與,還有看熱鬧的鄰居捧場喝彩。有小朋友看完比賽,當場忍不住拉著媽媽的手說:“我也要學笛子。”
長寧民俗文化中心書記周笑梅反復強調:“我們不希望未來,到民俗文化中心活動的全是中老年,吸引年輕人很重要。”
七夕節那天,文化中心聯合社會機構共同組織了一臺面向單身白領的晚會。那天,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們買票入場。晚會本身仍是現代和時尚的,只不過中間安排了許多“中式小游戲”,而不少游戲來源于中國民間傳統。為此,民俗文化中心還專門請來民俗專家把關,一起參與節目策劃。
不用在大街上載歌載舞,不用反復耳提面命,年輕人參與的訣竅在于,傳統民俗也需要與現代都市生活息息相關、與年輕人的休閑娛樂方式息息相關。
找對方法,推廣一點兒不難
周笑梅至今記得,十幾年前,她剛到長寧民俗文化中心時,一位老前輩告訴她,做民俗文化就得“土”,而且“土要土到根”。
那時候,文化中心自己制作了一整套“土到根”的民俗服飾,表演“土到根”的節目或習俗。然而觀眾越來越少。
周笑梅意識到,改變的時候到了。
比如喝臘八粥,活動不能再像過去那樣,簡單放一鍋粥,免費發給居民們品嘗。
那天,阿姨們煮好6桶粥,騎著自行車運到長寧民俗文化中心的廣場上。路人想要喝粥,可以,但是得先蒙上眼睛,猜猜粥里放了哪些東西。難度更高一點的比賽,還要說出品種或產地,猜對有獎。
游戲過程中,大家對臘八粥有了更深的認知,而不僅僅是背書式的記憶。參加比賽的路人中,有小學生、老外、居民,還有剛剛從地鐵2號線走出來看熱鬧的年輕人。
周笑梅發現,任何民俗文化只要有體驗、有參與,找到一個有趣的包裝,就會吸引年輕人前來,“過去,我們總覺得在年輕人中推廣民俗似乎有難度。其實找對方法后,一點兒不難。”
如今,這里每年策劃許多大大小小的民俗活動,有了經驗后,已經發展到一個更高階段:搭建好平臺,讓年輕人自己玩。
比如,幾個年輕人自發組織了漢服社團、發簪社團,苦于沒有場地和平臺。得知此事后,文化中心愿意提供場地,邀請他們定期來這里做活動,給他們自我發展的空間,有時候還為這群熱愛傳統文化的年輕人尋找專家和導師。
漸漸,這些年輕社團越做越大,還在互聯網上小有名氣。
如今,面向白領的傳統舞蹈班、面向小朋友的西郊農民畫班,都成為文化中心的“招牌”內容。
周笑梅認為,作為一個非遺和民俗的平臺,活動內容策劃本不是他們擅長的事情。中心的工作重點仍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,比如定期普查、建立保護名錄、留存資料檔案、對接傳承人和專家等。
至于如何推廣宣傳,切中觀眾的心,不可能每個機構都懂,不妨匯集年輕人自己的智慧,凝聚社會力量共同參與,讓年輕人自己玩。而機構只要搭建好一個平臺,扶持著他們往前走,確保傳統沒有走歪——這或許才是傳統文化的正確扶持方式。
而這條道路,非一家之力就能完成。制度上、執行上,還有許多挑戰。
記者手記
堅守與求變,如何兩全其美
如今,非遺和民俗傳承,似乎面臨這樣兩個難題:
一頭是原汁原味的傳統,它的精粹往往與現代社會結構、現代生活方式格格不入,難以再復,強求無用,比如江南絲竹的合奏方式;
而另一頭,在年輕人中普及推廣、傳承發揚,就必須與時俱進、必須適應現代審美。
如此一來,變化后的傳統,還是那個傳統嗎?堅守與求變,究竟如何兩全其美?
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李明潔有一個形象的比喻:正體和變體。
傳統文化有兩種面目。一種是正體,原汁原味保留那套古老技法、古老文化的原樣,準確記錄,像人類文明的基因檔案那樣,把正體留檔、一代代流傳下去。
既然是正體,就不宜強迫它們簡單迎合市場需求、趨附現代生活。正體的價值就在于,它是文化起源的基因和源頭。投入資源和精力,養著、護著、記錄著,為子孫后代、為國家和民族的文明歷史保留樣板,它是“母體”,是根。
而一個正體,往往孕育著多個變體。變體隨著歲月更迭,隨著當代人審美方式的變化與時俱進。相比之下,變體往往更加快節奏、更加簡化、更加不拘一格,甚至可以跨界融合。
有些變體沒有技術含量,卻有傳播效果,就是為了讓年輕人稍作體驗,玩一把。越淺,反倒越有市場潛力。玩的年輕人中,10個當中只要有1個萌生興趣,開始追尋文化背后更深刻、嚴肅的東西,那它就是有價值的。
我們現在的慣常思維,往往把正體和變體混為一談。一個非遺項目,既要求原汁原味不走樣,又希望走市場道路受現代人歡迎。
一旦真走了市場道路,玩得淺了,有人又開始擔心是否損害了傳統文化。也有非遺傳承人抱怨說,自己為探索市場忙得暈頭轉向,靜下心研究技藝的時間少了。
但假設,我們把正體和變體區分來看,兩條腿走路,矛盾或許迎刃而解——
正體有正體的一套傳承、保護,屹立不動搖;而愿意創新求變的人,不妨闖一闖市場之路。
事實上,一個當代流行的變體,經歲月積淀,說不定會成為下一個時代的經典文化,傳承和發揚,就此形成。而即便白云蒼狗、四季輪回,每一個時代的人又會不斷從文化母體中、從正體這條“根”中,重新尋找養料、激發新的靈感。
當一群白領穿著古樸,頭戴發簪,踮腳跳起舞蹈;隔壁,一群花白頭發的中老年人,正陶醉在難以再復純正的江南絲竹中。這是兩代人各自的生活方式,卻又殊途同歸。